『敬畏生命』－生涯感言

以前曾經遇過一個醫療糾紛，病人過世了，家屬認為醫師有延誤，強要求醫師向病人遺像鞠躬致歉。可是醫師認為他已盡力了，病人仍不治也是無可奈何，而且病人的病也非他引起，堅持不肯道歉，於是雙方僵持、互責，鬧的不可開交。筆者以前在當住院醫師在急診值班，也曾被問一個問題，當病人急救
後不治，醫師除了向家屬解釋外仍應向家屬表示力有未逮之歉意，並給予家屬安慰與精神支持，還是堅持職業的尊嚴，結束醫療後趕快再去忙其他的事情？所以，醫師面對生命時，除了醫療外是不是還需要些什麼？

以前值班時曾遇到一位國中生騎自行車誤闖平交道被火車撞的腦漿迸裂，他的父親是一位榮民伯伯，兩人從小相依為命，沒想到年輕生命在正要發光發熱時卻不幸快速的殞沒了。老榮民跪在治療室裏一再地磕頭，請醫師無論如何一定要救回他的獨子，他願意用生命與所有的財產來換取他兒子的生命，如此的生命出路是何等的沉重與沉痛，可是面對當時的悲劇，個人在力不從心之餘，只能無語問蒼天。當生命無可挽回時，一切話語都顯得多餘，一切動作都變得無助；在痛不欲生的死者親人面前，再多的歉疚與慰藉都難以彌補生命逝去所帶來的傷痛。面對生命的尊嚴，我們是無限的崇敬，面對生命的逝去，我們更是無限的戒慎恐懼。經過數十年的外科生涯，閱盡人間滄桑，歷遍無數生離死別，面對人生一再的苦痛與不幸，個人慢慢感受到生命無限的價值與無上的尊貴與神聖，也慢慢體會「敬畏生命」的意義與精神。早在20世紀初，置身非洲叢林，追念第一次世界大戰蔑視生命的悲劇，著名的思想家史懷哲提出了『敬畏生命』 (Reverence for life)的理念。他在非洲志願行醫時，看到河馬在河中並排而游時感悟到了生命的可愛和神聖。動物生命就如此，何況是萬物之靈的人。筆者又記得曾急救過一位半夜酒醉開車撞上安全島的先生，來時已完全不醒人事，滿口嘔吐穢物，經急救插管後推入急救室觀察，第二天清晨一位年輕少婦背上揹著一個小嬰兒，兩手各牽一個幼兒，大肚子內還有一個胎兒，一進急診就涕泗縱橫憂慮的問道「我先生會死嗎？」，當時的狀況也給筆者無比的衝擊，生命的責任與可貴，為什麼有人會如此輕忽。當少婦看到先生已清醒時破涕為笑，筆者也強烈感受生命重燃的喜悅與希望。有一次在加護病房醫治一位敗血症瀕死的中年人，神智已完全昏迷數天，當天血壓降低，生命徵象不穩，於是筆者急扣家屬來見最後一面，當兩位孩子圍著病床喊「爸爸、爸爸」時，突然病人眼淚奪眶而出，心室急速顫動。筆者只好趕快請家屬及孩子離去並進行急救。筆者永遠無法忘懷，孩子童稚無知的呼喊與生命激烈的回應。面對生命我們只是顯的渺小，也只能謙卑，面對生命的逝去，我們又何等的惶恐與自責，即使是江洋大盜生命的逝去，我們也應給予行禮鞠躬，這並不是對他們生前行為的接受，而是對生命最後的尊重。筆者曾在花蓮遇過一位蘭花大盜，在行竊時行跡敗露下手兇殘殺害了蘭農夫婦，但在脫逃時被獲訊掩至的警網一槍打中脊椎，造成開放性骨折併半身癱瘓，當被送至急診室時，滿腔義憤的員警強調說歹徒三個月內一定判決槍斃，但我們當時仍是連夜手術急救，把傷者的生命強救回來（半年後歹徒真被槍決了）。

 

也記得有一位年輕女性因車禍撞的生命垂危，多處外傷骨折，在加護病房時是披頭亂髮、滿臉浮腫與血污，經過團隊的努力救治終於平安出院。有一天筆者門診突然出現一位花枝招展風姿綽約的漂亮小姐，筆者幾乎不認識，一看到病歷才認出來，一時間，心靈的衝擊也是無法形容。急救時數夜不眠不休的奮戰，生命可以用如此的亮麗璀璨來報償，心頭的波浪洶湧一直無法自已。感謝主，我佛慈悲，上蒼真有好生之德。

「敬畏生命」，也就是體認生命的尊嚴與可貴，珍視生命，在生命之前抱持謙恭與畏懼的態度。敬畏生命目前使用最多的是宗教界，基督福音說愛與恩典，敬畏生命就如同敬畏上帝，佛門梵語說慈悲與聞聲救苦，「慈是予樂」，即是帶給別人快樂，「悲是拔苦」，即是減少別人的痛苦。因此，敬畏生命的延伸就是要設身處地，推己及人。人生起起落落，終究苦多於樂，要「化煩惱為菩提」，當別人遇著痛苦時，要能及時伸出援手，稱為「行菩薩行」，是一種高尚且珍貴的情操。「無緣慈」是對於萍水相逢，互不相干陌生人的關懷，「同體悲」就是當別人遇到憂傷苦惱時，感同身受。筆者以為醫者應具有宗教家的情懷與精神，「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醫者生涯是一個生死交錯的漫漫心路，是攬盡紅塵的滄桑歷練，也是反觀自省的苦難修行：醫院之中，熙來攘往的不是紅男綠女，而是新生與病痛；醫院中聆聽到的常常是暗聲啜泣或悲痛哀號；醫院中殷切的期待可能是歡欣喜悅，更可能是生離死別。生、老、病、死我們可以司空見慣，卻不能麻木不仁，面對條條的生命我們是責無旁貸，唯有鞠躬盡瘁，無怨無悔！醫學是怕死的科學，醫師，就是在這「怕死」的巨大壓力下和死神搏鬥，戰戰兢兢待命，千鈞一髮急救，徹夜浴血戰鬥，無非就是要從死神手中搶回生命。無數斷腕的痛快抉擇都會是生死的煎熬，一轉眼間，寶貴的生命就可能由指間溜逝。在看透無數生命的起落之後，人會變的無奈焦慮，敬畏生命就是咬牙強撐的精神支柱。在生命的危急關頭，我們只有全力以赴，打死不退，生命的重生將是我們最佳的報償。敬畏生命讓我們內不愧於心、外不慚於人。

人非聖賢也非神佛，也不是人人皆可以如史懷哲、泰瑞莎，但是慈悲心、善心、愛心，人皆有之，例如看到意外或慘悲的報導，我們都會一掬同情之淚，有人還會為電影故事情節，痛哭流涕。關懷弱勢，時時為別人設想是人性自然的表現，人與人之間多一點寬恕和包容，慈悲和愛就會慢慢地萌芽茁壯。醫師面對生命，除醫療外，若對病家不吝付出愛與關懷，使生命獲得應有的尊嚴與救贖，醫病關係也必然不會像時下那麼緊張。醫者的偉大不在高明的醫術，而在對生命應有的不捨與熱愛。其實不只醫師如此，大家都應如此，讓「敬畏生命」成為我們眾生共同的修為吧。